他的童年，每一天都要自这道铁链桥来回数次。

六岁那年，夷溪翁开始教他吐纳凝气，修炼内息。倒碧峰上空气最无浑浊，亦僻静幽远，令人空明澄澈，是修炼养息之宝地，除了冷，太冷，寻常身体支撑不住的冷，没有任何缺点。

无论春夏秋冬，夷溪翁令顾靖皆须卯时起身，上倒碧峰吐纳养息。

每日曙光未见，天地尚在一片清透深蓝之间，小小的顾靖已起身攀爬上这道铁桥。他自幼胆大，仿佛不知危险二字为何。

这道铁桥链接百丈高的倒碧峰，往下俯瞰是空荡荡无边云霭，踩上去摇摇晃晃，何等倾斜。又兼终年云蒸雾绕，寒湿深浸，铁链石板均冰凉腻滑，稍不注意，极易倾跌。身临此间，但凡失足，尸骨无存，胆小者如何敢独行其上？

六岁的顾靖，在夷溪翁领着行走数趟之后，便已独自攀行，履险如夷。

此刻越走越高，铁链桥已将至尽头。临空俯瞰，下方云海雾迷。寒风刺骨，又值冬日，便是烈阳在身旁，也生不得半丝温暖。顾靖拢紧了身上猞猁斗篷，身体仍旧忍不住发抖，他握紧袖筒中的汤捂子。

真是太没用了。顾靖不免心生感慨。

换做三年前，便是寒冬腊月、冰雪天气，行至于此，顾靖必已热汗涔涔，通身爽快。从走，到奔行，到点踩铁链，腾行而上，这百丈链是修炼轻功的好所在，而丹田之中涌出内息，会自行暖护四肢百骸。

可终究，不是往昔了。

时不过积年，此刻重行旧地，竟令顾靖生恍若隔世之感。

踏上胜雪涧。

耳听水流奔腾之声，入目可见银河倒悬，正是一道飞瀑激流而下，飞溅出万千水珠自有芒，犹如冬日飞雪漫天。

便是胜雪之名的由来。

飞瀑前有溪流，潺潺水流入寒潭，距离瀑布不外十来丈，竟是静影沉璧，唤作碧水寒潭。左右苍松劲柏。松柏围绕间，有一处草茵地。一侧有一木石搭就的小亭，可供休息。

小亭位西，黄昏时，残阳总在亭角流连，故名唤日迟亭。

这是当年顾靖修习之地。

此刻树影之间，纵起一道身影。那抹天水碧色，极为清俊。

手中剑芒，舞如银团。

光影闪烁，枯叶飞旋。

恍惚闻得步履之声，倒碧峰是蝶庄重地，庄中人不可贸然至于此，长剑凌空，倏地往声音所在疾刺而至——看定了，陡然停住。极险的，距离顾靖眉额未及一寸。剑尖托着一片枯叶。

被剑气掠起的鬓边发悠悠垂落，顾靖身未动，岳峙渊渟，眉目不惊。他伸指捻下剑上那一片枯叶。

枯叶不碎，徒有剑气，而无杀意，如苏浔其人，过于温敦。

苏浔反手收剑，眉眼略有讶色，忧心忡忡问道：

“此处极寒，小庄主来此，可添衣了？”

顾靖抛了手中枯叶，松开猞猁斗篷，伸出另一只手中的汤捂子给苏浔瞧，眉目含笑，说道：

“呶，你放心。”

苏浔不敢放心，胜雪涧旁碧水寒潭的冷非修武者无法承受，生怕辜负师尊托付，上前握住顾靖腕脉，细诊脉息。

触手已觉他体肤冰凉，脉息虽无异，但此地久处于他身体无益。苏浔便道：

“此处阴寒，不宜久羁，我们往室中去吧。”指向不远处连绵屋舍。

顾靖并不抗拒。他很想念这个地方，可当下真叫他待上别说半日，哪怕一柱香时间，他都未必受得住，室中能温暖炉，暖和许多，遂颔首道好。

也不必苏浔引路，这个地方，没有谁比顾靖更熟悉。

苏浔道：“浔曾听师尊言及，小庄主幼时亦常在这倒碧峰上练武。”

“我整个童年的记忆，几乎全在这倒碧峰上，练武在方才那小亭前，读书写字，在这院落之中。”顾靖在一院落前停驻脚步。

冷冷猎猎的冬日日光，飓飓地拢满院落，呼吸间，有腥甜的泥土气。

推开门扉而入，中庭一树寒梅比之昔年，又苍劲不少。

顾靖往寒梅行去，积雪在枝，暗香幽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