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梧第一次见到姜无, 是在讨伐合欢宗的战场上。
那时他尚未隐退，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
因着辈分高，杂事琐事与他向来没有半点关系, 只是听闻合欢宗内出了个极有是非观的年轻人，一路摸爬滚打上了护法之位，却舍得一身剐，当了武林盟内应。
正魔两道此消彼长拉扯许久, 苍梧只在围杀合欢宗主的决战里出了手。
他不用武器，只是一掌。
魔头含恨而终, 至死, 那双瞪得突出的眼睛都望着武林盟的方向, 没有看杀死自己的苍梧一眼。
苍梧很少杀人, 只杀凶恶到极致的人。
那些人死前，无不用厉鬼般血红的眼盯着他、诅咒他。
苍梧第一次见到这样例外的魔头。
于是他回首向人群中望了一眼。
却只瞥见一缕散去的春风。
他自幼心智甚坚，外物难以动摇，那一眼却有瞬息的恍惚。
山中无岁月, 苍梧只在梦中偶尔会见到一张迷雾般的面容。
去似朝云, 无觅处。
直到数年之后，他在山中收到一封传书。
姜无。
手指抚过苍劲的笔墨, 他在心中咀嚼这个名字。
苍梧将书信置在窗边, 收拾行囊, 再转头时, 那封书信已没了去向。
春风已卷了信飘往云天尽头。
他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人群中掠过的那双眼。
苍梧与智泰从姜无带着燕含玉逃跑的高崖跳下寻他踪迹。苍梧分神注意到崖上的一道刀痕。
姜无便是如此逃离了扶仙山。
到了崖底，智泰捡起一截尖锐树杈，上面还带着丝丝缕缕的碎肉。
苍梧手掌一紧，握紧了玉珠。
竟觉得有些隐痛。
两人顺着足迹一路急行，找到了一处村落, 村民被智泰的说辞下了一跳，连连说昨夜借宿的青年人是多么温和有礼，对待那个孩子又是多么无微不至。
最后还领他们去看了姜无睡过的柴房。
苍梧翻起被褥，闻到了一股留在棉花里的异香。
是蛊香。
二人很快见到了姜无，他正在河滩上策马疾驰。
白色的衣裳被风吹得翩跹，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逝。
不知出于何种心思，苍梧始终没有出手。
他看见姜无在空中如断翅惊鸿般坠落。
智泰的手杖把姜无钉在了地面上。
苍梧便又想起早先的树枝，他心神凌乱，竟只剩一句话：
昨日是手，今日是肩胛，他该多疼？
他被自己胡乱的想法骇得一惊，掩饰般说出了那句：
“稚子何辜。”
姜无抬头，含了泪，揉了春水的眼便这么夺了他的心神。
多年前那缕春风，确是姜无。
他心神震颤，也不知自己口中扯了什么谎言支走了智泰。看着燕含玉泣不成声的模样，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乱了。
不是今日，而是多年前的一瞥。
他抱起姜无，轻飘飘像抱了朵云，迎面扑进深入血脉的一身蛊香中。
再之后姜无洗清嫌疑，他从扶仙宗手下护住他，见着姜无信任他的模样，苍梧便觉得欣喜。
纵是当年武功臻至化境，他也不曾有如此鲜明的情绪。
夜里他运功时无意间透出内力，姜无从阴影走入月光之下，坐在他腿边握住了他的手。
姜无对他笑着，将脸庞贴在他手心。
苍梧混身僵硬，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，眼中、天地，都只容得下一个姜无。
姜无的蛊有蹊跷，但他怎么也没想到，会是因为自己的内力而躁动。
他听着水声，内力的运转早已停滞，口中涌上一股咸腥。
他的内力有了破绽。
是因为他的心，有了破绽。
他们在大漠见了金海日出，姜无在他怀中，要他亲吻。
苍梧不敢。
他不怕世俗，这世间没人敢议论他，只要是他想，也没人敢议论姜无。
但他怕姜无的情是假的。
怕到最后，只落得个如梦幻泡影的下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