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寻欢缓缓往一只酒杯中倒酒。酒壶仿佛由美玉雕成，银白细腻。那只酒壶他并不陌生。

他当然不会陌生。他已在真君神殿中住了三年，像那样一只精致小巧触手冰凉的酒壶，他喝空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。

他先将那只酒杯递给了杨戬。

他知道当酒杯送到杨戬眼前时，杨戬会本能地皱一皱眉，再慢慢用手接过。而且他绝不会立刻便喝起来，而是将酒杯放在手旁，握着酒杯的手也松开，五指随后再次轻柔地向内收紧，随着长袖一同滑至桌下。

李寻欢虽然喝起了酒，目光却凝注在杨戬的身上。

他已很熟悉杨戬的这套举动。他甚至也知道，此后桌上便会一直留下一只纹丝未动的酒杯，等到坐得离它最近的那个人终于想起来手边还有一杯酒的时候，才能被那人饮上一口。

他这样看了一阵，忽然说道：“你今日出现的时候，我实在非常吃惊——我以为你已经将我忘了。”

杨戬蹙眉望向他，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
李寻欢道：“因为自从你上次帮我救了阿飞之后，已经过去了一百二十六日。而这当中你没有再出现过一次。”

杨戬仍然蹙着眉。他道：“你在凡间这些天，已经这样无所事事了？”

李寻欢叹道：“你说的不错……我是很无所事事。”

杨戬道：“既然无所事事，为什么还要留在华山？”

李寻欢道：“因为一些私事。”他停了一停，又开始回答头一个问题：“你这样一个大忙人，将我一个凡人忘了，实在很理所应当。

杨戬扬眉道：“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。况且就凭你将我大半个酒窖的酒都喝光的功绩，我恐怕也很难忘得了你。”

李寻欢嘴角禁不住露出了微笑，道：“只有大半个？”

杨戬望着他道：“你还想怎样？”

李寻欢道：“好吧。你不好酒，怎么会有那样大的酒窖？”

杨戬道：“我也曾有一段时间喜好收罗美酒。只可惜酒窖虽是满的，那时军况紧急，却并没有品酒的功夫。”

李寻欢道：“你们这些神仙出兵征讨，也能遇上紧急的军情？”

杨戬握住了酒杯，道：“只是一些凡人。”

李寻欢忍不住问道：“凡人？”

杨戬道：“不错。千余载前我师门出山助文王伐纣，人命宛如草芥，我等修道之人的性命，也不比凡人来的更昂贵几分。昨日夜里还同塌而眠的师兄弟，第二日恐怕便成了一具尸首。那时我手下将士除我以外皆为凡俗子弟。押粮归营的途中，少有的乐趣便是在夜间与他们在篝火旁喝上几杯浊酒。”

他说着已抿了一口酒。这酒乃是天界佳酿，却不知这口入喉，是否令他在一刹那遥想起了千载前的那一杯浊酒。

李寻欢看着他将酒喝下，笑了笑道：“我虽从书中见过那段记载。却很难想象凡人与神仙也曾有那样接近的时代。”

杨戬斜斜望向他道：“你不还是坐在这里被我请来喝酒。”

李寻欢愣了一愣，又微笑起来。

杨戬当然不知道李寻欢留在华山的目的只是为了等他过来。而他此番前来请李寻欢喝酒的起因却很单纯。

沉香自峨眉山功成出关，朝着华山赶去，誓要破开封印解救三圣母。

而他踏入华山水牢后，当头遇上的难关，便是那三千本藏书。

这当中有千余本，乃是李寻欢亲手选出。

杨戬早已答应了李寻欢，等到这一日邀他前来一同见识这成果。也不知为了什么，他虽然绝不是一个很有信誉的人，却没有在这件事上背弃承诺。

也许是因为这个人虽然知晓一些秘密，却是个毫无法力的凡人。

也许是因为这凡人重情重义，绝不会将任何事情泄露出去。

也许只是因为他是李寻欢。

天上一天，地上一年，尽管他未见到李寻欢的时间没有一百二十六日那样长，却也没有小半天那样短。

他就像一根紧绷了很久的弦，到了这个人的面前才忽然松弛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