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宁从药铺出来，并未直接回隐楼。

她深知苏浔处事细致，对医药方面更是认真，怎会出现买差几两药物的差错？

想必是欲与顾靖详谈什么，不愿她在场，故而借此让她避一避。心中明白，并不道破，更无意去窥听。眼下买好了龙血竭，见天色尚早，不知他们是否已谈毕，也不着急回去，在街市四下转了几圈。

左右皆是铺店，路人履舄往来，张袂成帷，不时比肩继踵于她身侧。到底是京都，骆驼大象，骏马华盖，比比皆是，集四域殊盛于一城。哪处街衢都十分热闹，身前身后，尽皆杂沓的影。

中年妇人身后背娃，一手拉着哭闹要糖孩子走得匆匆。摊贩不住吆喝叫卖，车板上大小箩筐竹箕干果杂物，菜色光艳艳青红皂白，一处紧着一处，水果五彩斑斓，溢出清甜。席地对坐的几个老头拍腿捋须，下棋打发时辰，时不时因落子扬声争吵。前头的一名戴着帷冒的女郎，欢欢喜喜地奔向后方一处货摊，不意碰撞到重宁的肩膀，回首俏声道了句抱歉。

耳边是嘈杂的声响，里面不知填塞了多少人的喜怒哀乐。人站在他们中间，这些喜怒哀乐都与她无关，却不知为何，一贯荒芜的心中，陡然生出了一分绿意。

这是活着才能感受到的盎然，重宁忽然喜欢上这样的盎然。

她想起两年前在宛城看到的——

无论是城中还是山野，满目荒凉。无尽洪水蕴酝不退，浮满人尸断木，高坡淤积牲畜尸身，泡得发胀的死人，数不过来的死鼠……一路走过都是浓郁的糜腐之气。山间野兽走向被涨破的尸体，在那肚皮间嗅了嗅，伸爪挖开取乐，却不食，任由溃烂溢出人世。

往常她只觉得，没有比伶仃一人漫无目地在人群中行走更孤独的事情，穿越过她身畔的人群和满地尸体没什么不同。

如今，不一样了。

回身看向方才撞到她的女郎。女郎跑向货摊前，似乎挑到了一根钟意的发簪，捻在手中，朝重宁所在晃了晃，另一只手半撩开了半边轻纱，扬嗓唤喊：

“嫣嫣，快来看，这支好看！”

轻纱罩了大半身子，接口留在了正首，这一撩，半遮半露照样显山显水。重宁见她眉目妆容细致，雪肤额间描花钿，一眼看去灿若云霞，丽色夺人。衣着打扮也别致，紧贴腰线的衣裳掐出风流的身段，上衣腰摆垂着璎珞，招摇的况味缀满举手投足，裙角摆动间，能看到纤细的脚踝上，戴着垂珠的银质脚环，行动时珠坠相击，有轻音朗朗。

这样的悦耳透过嘈杂的人声，流荡重宁耳际。

女郎话音甫歇，便听身后有人嗳了声。稍微侧首，见另一个相类打扮的女郎，亦踩着碎步，匆匆往货摊奔去。

朝向街面的商铺，为了招人眼目，珠光宝气一摊并着一摊摆得显眼。两位女郎一齐在货摊前挑挑拣拣，打帘般将轻纱撩在帽檐两端，发簪簪在彼此螺髻上，互为相看，彼此扶着肩膀，花枝乱颤，笑作一团。

春雪般的面庞，日照下一寸一寸都在发亮，对于她们而言，此刻的快乐是拈手即来，轻而易举。

重宁心神摇荡，怔忪着看了少顷。

下山以来，她甚少有流连市井的闲情逸致。重宁出生在一个海岛上的山谷中，不过寻常山野人家的孩子，生活不苦，但也不似大家的女郎们，有妆点打扮的精致。女儿家的小物件，惯来对她没有多大的吸引力。自成了一名杀手，每日刀尖上奔走，日子过得像个男人，不，男人都过得比她细致。她不是那类善于伪装打扮的杀手，奔走四域，镇日连镜子都未如何照一照。

此刻见了她们，不知是她们的欢声吸引了她，还是闪亮的笑颜吸引了她，甚或是手中熠熠生辉的珠钗吸引了她，不禁也往那货摊靠近。

大殷国力强盛，吸引四域海外诸国朝拜，京都不比别处城郡，这里有些玩意，别出心裁，尤为奇巧，多是异域的货郎商贩所带来。重宁只觉琳琅满目，不知道挑选什么好。

那货郎欢欢喜喜送走两位女郎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