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起往事，刘英芝叹息着微笑：“令弟虽为先帝所害，但先帝已逝，甚或可以说是死于大师之手，一报还一报，也该了了。而大师仍执意纠缠于仇恨，英芝大胆揣测，并非为私恨，而是因为，大师放不下这江山。大师身伴青灯古佛，心中却充满了执掌天下的欲念！”

莫寻惊退数步，盯住刘英芝，惊骇欲绝。他从不敢去仔细的缘由，却叫刘英芝一语道破。抵着石桌，莫寻大笑：“不错，我想要这天下，我渴望这原本属于我的天下！这些年来，我走过多少名川大山，往西到过天山，往东看过大海，每多体会到它们的一分美，我心中的欲望便又饥渴上几分，我渴望这些通通匍匐在我脚下！”

刘英芝神色淡定，走到他身前：“既然如此，大师请将琴还于英芝。上善若水的琴，匹配不得大师的杀伐帝王之气。”

莫寻一把抱住：“这琴乃家父之物。”

刘英芝淡淡道：“琴不问主，只问是否知音。”她眉目冷湛，伸手去取，莫寻竟为其气势所夺，不由将琴让了过去。

刘英芝接过托住，五指一抚，音若流泉：“令尊赠琴时曾对我说：上善若水，利万物而不争。大师执着帝位，恐怕是难以醒得了。”

“不争，无尤”莫寻苦笑：“人生在世，要想不争，何其难也！”

刘英芝逼近半步：“不争难，但大师可有想过，争亦难？如今天下已定，常州之乱无碍大局。恩威并重民心已聚。而南门朝已是过眼云烟，当年重臣或已离世或已垂垂老矣，大师如何忍心再将他们卷入险波恶浪中？又有几个百姓愿意弃安就危？十二年前大师凭着一身武艺所学，鸩毒先帝，但谋取天下立国立政，却并非一人可为，也许大师杀得了陛下，但荣王朝还有逍遥王等诸位王侯在，其中不乏贤能之才，大师难道要一一杀之？若果如此，大师便只能沦为刺客死士一流。”她神色肃然，再道：“何况，大师是否想过如此一来，南门氏遗孤势必再次遭受追杀，他们享受安逸不过数载又要疲于奔命，大师何其忍心？天下黎民远于战祸不及两代又要再次陷于水火，大师又何其忍心？英芝不才，请大师三思。”

她悠然道来，轻重徐缓无一不恰在好处，直将莫寻听出一身冷汗，不由望向刘英芝。刘英芝却已折身抱琴而坐，向莫寻一笑：“入月山上，大师曾对我说：心若能空，殿上臣亦是陇亩民。”她微笑抚弦，宫商断续，清泠之音与浩瀚之声同来：“英芝今日就回赠大师一句：心若能宽，见山溪也如临东海。”

莫寻蓦然一惊，只觉得刘英芝最后一句伴着琴音而来，直入心扉，一时清定温凉。

琴音渺渺，亭中沉静，风送淡淡莲香来。莫寻终走到案前：“阿弥陀佛，贫僧领会了。”

刘英芝微笑站起，双手奉上五弦：“琴背有字，大师请看。”

莫寻躬身接过，翻转过来，果见琴背上刻着八字：归去归去，无名无姓。莫寻伸手抚过，终忍不住，抱琴痛哭。

刘英芝立在一旁，看着痛哭的莫寻，目光柔和静定。腹中胎儿轻轻动弹一下，不由温柔抚上。生在帝王之家，多是不幸。而她，又还能为欧阳谢怀，为孩子谋划多久呢？

暮色渐垂，刘英芝立于窗前，远望德宁宫的方向，已是灯火辉煌。皇族大婚所用的是最正的红色，那廊下纱灯盏盏，将那天染得比余霞更嫣然。

张祥侍立身后，眼见西天霞彩黯去，刘英芝的青衣在暮色里一片蓝灰，而她依旧静静立在窗前，衣袂轻飞，幽然而生苍茫之感，只觉得这宫宇这莲池俱已不在，只她一人，青衣寂寞，独立天地之间。

刘英芝凝望远天，只觉得心中虽有千丝万絮却都如水中浮萍天上白云，无根无由。午后与莫寻一番话，已耗尽她全部力气，她知道自己应该卧床休息，却不由自主在这里眺望远天。夜色渐渐重了，今晚月色很淡，星子也稀。她专注地望着远处为灯烛映得瑰丽的天幕一角，蓦然想起，望天，其实是欧阳谢怀的习惯。

从任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