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因这世间诸事所生感悟，每每多有矛盾。且说山县当下这事，百里外省城郝赫遣人在山县广撒程老朝奉将蒙上属意青睐消息，便是料定程家诸人闻听定将有所动作，利既在自家灶釜内烹着，无有理由不去分得一杯羹。若事情不如郝赫所料，费铎就需面对程老朝奉冷脸一张，然如此则人心便还有救，不似那般唯利是图；然若事恰如郝赫料定，便确是人心不古。程门后人子侄众多，就是人伸一手，也能将程老朝奉的冷脸捂热了，又或权且一拥而上剥了那冷脸表情，给捏合作个笑脸，以迎省城上差光降。

这生意之间，自古即有人居中传话，通达消息。这几日仙棠镇上便风闻说法言称，省府领导属意程家老朝奉。虽不明这话自何人起始，却是不胫而走，很快便塞满了诸程耳朵。按说程吴方久住山里阴湿偏僻处，醉心一亩三分茶园，守着烘青老法，小辈们除却艳羡那一方出茶好地之外，平日与他概无关系瓜葛，更不消说问候照料了。成茶时节，程老朝奉门前端是不缺熟人老客造访；寻常日子，他却也习惯无人来跨迈这老宅门槛。

然而这两三日却是奇了，山下诸程说客约好似的纷至沓来。大致是劝他切切要应了省府方面好意，地方上一应后续皆另有人料理，又说如此美名既可光耀门庭，亦能使家族旁枝均得确切好处云云。程吴方只听得个大概，知是或有官人自庐城来，要与他道得官家安排。果然，昨日便有县上公人到庄上做实了这消息，言说不日便有省府专差的作家至此访问些情况。程老朝奉知倒确是公事，便也不好怠慢，与公人细细问了具体日期，上差来历，访问哪些事情，公家作何打算等等，也是做些准备，以免当事之时措手不及。

然而纵使如是，费铎今日还是上山得早，连同行山县徒辈都如此想着，早得连山雾都还未及散，初夏山上仿佛强留了暮春的凉，隐在这晨雾里不愿退去。费铎如此安排自也有自己打算昨日借夜色掩着，进了山县县城安顿，便约定今日对接之后一行上山时间。于公事说，可早些见着当事之程老朝奉，掐指算得时间，亦不至被留山间庄上用得午饭。自己不善应酬，不喜热闹，亦不知老朝奉究竟，热情几许。早早了事一可全翁伯韬公事之托，二可与程吴方各行方便，互免尴尬。费铎为保周全，几日前便列了访问事项提纲，知会与山县对接人士，这一程一二时辰时间足可。

自仙棠进山约莫半个时辰光景，一行终是停定太平茶庄门前。费铎站定观看，见所谓茶庄只是农家寻常院落格局，左不过一亩有余面积。当中位置立一正房，两侧各设鹿顶厢房，也不建内外大门，影壁围墙，唯鹊尾砖雕屋脊与黛瓦粉墙昭示此处仍是山县地界。外面车马人喧也早醒了屋里人，本月茶厂工人不多，留守几人多做些剪枝台刈、结算包价活计。待等月余后白露秋分时节，茶厂苦夏时遣散雇工方归，当做些秋挖、覆土、培株之类重活计。程吴方已吩咐剩余伙计今日休工，众人遂寻机去得仙棠镇上消遣一日。

所以，当下只程老朝奉一人出得正房门迎接费铎而已。他先只与昨日县上过来公人点首致意，而后方见其旁站立一人。这人身长约八尺有余，身形却是挺拔，也不见今人时常佝偻样貌，眉眼倒是生得清秀，却非是俊俏俗流。朝奉思忖，这人虽是笑脸常在，然目光里隐隐藏了坚毅神色，穿着亦是清爽利落，不由增了一分好感，脸上表情也随着轻松不少。费铎眼里于是映了张舒展脸孔，对面这长者脸型瘦削，肤色黝黑，许是常年劳作日色之下所致如此，尤是一双黛青铁手，生得粗糙坚硬，皱纹满布。费铎知凡是茶中上品，时节一到皆需素手采摘，而太平茶端是生得精贵，谷雨时节芽杆初展一芽三叶便要开园采茶，又是即采即制，杀青、毛烘全要使手在百余度桶锅、烘笼间翻拣，捏尖又需手上使了暗劲儿压制，已至足烘、复焙时，仍是肉手翻烘摊放，整个成茶经过极是费手，费铎虽对此早有耳闻，目下亲眼得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