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瓢水泼了过去。

火盆里，受了湿腐气的木柴正嘶嘶爆着火星。那块吊在刑架上的腐肉受这刺骨寒凉一激，好似死而复生一般，惨白龟裂的嘴唇微不可见地蠕动了一下。周遭，又一声嘶吼锥进了心底，吓得这人彻底清醒过来，双腿一软，偏偏缚手之绳又是细韧的马尾所编，一跪下手腕上又多了两道清晰醒目的勒痕。

陆绎靠在太师椅上缓缓睁目，不紧不慢，向那架上之人投去冷峻一瞥。眼神交汇的那一霎那，囚衣上血痕交叠之人又激了一个寒战。

“要知道，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让我亲自过审，于大人最好不要让我的人多费力气。”陆绎起身，缓缓朝他靠近了几步，抬脚踏在面前的春凳上，侧目待他继续说下去。

“我……我知道的都说了……”

“大人方才所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事，一会儿又改口称二十年。”陆绎打量着春凳上尚未干透的斑驳血迹，微微一笑，“我要的是说不假，但，断不是信口胡说。”

“我、我不知……陆大人想知道的……是哪件事……”那人声，抖得厉害。

陆绎冷哼一声，“看来，这三十鞭子还是没能让大人想清楚，自己为何身在此地。你我本同朝为官，若执意如此，便只好得罪了。”岑寿会意，上前松下他。架上之人看着眼前现成的刑具，愈发心惊肉跳，如同一只兽夹上妄图挣脱的野兽，愣是将手上的的绳子挣扎成了死扣，“不！不！陆大人、陆大人，可否，再给个提点……”

陆绎抬手制止岑寿，略略点头，“可以，我再给你一个人作示。”他顿了顿，复看向那张惊惧的脸，“溧阳苏氏。”

浑浊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了一缩。

“我不认识……”

面上微妙的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，陆绎从春凳上撤足，望了眼岑寿，不再多言。转身出刑室之时，身后便传来了带钉廷杖撕开皮肉的凄惨哀嚎。陆绎向来不愿在北镇抚司过多停留，出了诏狱，这下了好几日的蒙蒙细雨依旧绵密。

京中甚少有如此连绵不绝的雨天。

马车行至京郊，原本络绎的轿马逐渐稀少，细密的雨丝轻点在片片竹叶上，宛如轻功卓绝的侠客在竹林中翻飞。前路泥泞狭窄，马车已不可走。陆绎先行，嘱家仆勒马在此等候，伸手扶了抱着蒲团和香纸楮锭的今夏下车，二人撑着桐油绢纸伞向竹林深处行去。

不远处，三两草芽在一高一低的坟冢上头冒着，全然无视清明时节的遍野哀思，尽情吐露着生机。

当年陆绎的娘亲去世，依照祖制，横死之人不可归葬祖坟，于是苏氏在这清幽竹林里一躺便是二十多年。后来陆炳也死了，朝中多有隔岸观火之人落井下石，再到后来陆绎下狱，陆家更是乱成了一锅粥，便没人顾得上将陆炳的遗体送回平湖老家，遂也葬在了此处。

从前听吴妈说起过老夫人喜竹，府里也多有竹质用器。呼着竹林里清冷湿润的空气，今夏有些感慨，能寻得此地长眠极乐，也算是遂了大人娘亲生前所愿吧。

陆绎站定，一身素罗衫更衬得他如雪中寒梅一般清冷俊逸。他默默取出布巾，将两座青灰色的石碑仔仔细细的拭了一遍，而后跪下来，取过三支檀香点燃，祭拜之后虔敬地插在了碑前寥寥的青苔之上。早早备下的秋露白混入软苔和泥土，酒香悠然。

檀香在细雨中忽明忽灭，香烟缭绕。陆绎的眼前，仿佛仍是八年前漫天黄纸下，孝幔苍白，灵柩漆黑。他想唤一声爹爹，却发现，已无人再回他绎儿了……

今夏立在他身侧，替他遮雨。这是他们彼此都不愿触碰的伤口。同陆绎一道见惯了这世态凉薄，她也渐渐理解了一些官场门道，可悲之外，不免愈加纠结。她看了看陆绎，又望了望石碑上镌刻的碑文，握着伞柄的手有些颤抖。她在心里问自己：陆夏两家，真的可以放下了吗？

竹林里的雨还在簌簌地落着，四下里薄雾腾起，渐渐将一袭白衣的两人裹入其中……

不知多久，地上的蒲团已被濡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