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度低着头站在殿内，垂眼望着自己投在地下乌黢的剪影。李弦把他唤来后许久都没有开口，只是垂头在案前翻着什么书卷。久得炉中袅袅的烟缠上了右相的衣摆，搅得人神思略有混乱。

“傅相，往常去收购民间盐铁坊一事，朕向来都放心交与你处理。”李弦缓声地说，“度支的账本经我查看，也并无大出入。只是为何近日收归中央的盐铁，较寻常慢了些呢？”

他说得慢条斯理，并没有显出怒态，也没有对今日朝中一事再多加追问。傅度长眉微扬，似乎有些惊异，而后及时应道：“近日水面封冻，盐铁无法走水路，臣便改送官道，经转运使验，故时间用得要长些。”

他的神色收得很及时，想必李弦不会察觉到。但少年天子没有多加评价，不知他究竟是信了还是未信。

“傅相与我生分了。”

李弦只垂着睫念了这么一句，似乎有些不轻不重的抱怨意味。天子领侧肩袄上的白绒蹭着脖颈，难得地显出几分与他年龄相符的稚气。

“陛下何出此言？”傅度将谦恭的笑容里扯出两分温情来，放柔了声调轻慢应着，“君臣有别，弃之向来不敢僭越。”

他话语之间改换自称，隐隐地便带了些亲近的感觉。李弦有些晃神，但他很快意识到——而今眼前峨冠华服的右相已绝非当年的太傅或是帝师，他也早不是那个一度怯懦幼弱的燕王小殿下。这个授他诗书的温和君子，自己反倒不能完全看透了。

“转运途中若有差错或银两不够使，定要立即告诉朕。”他缓了缓神，又强迫着自己摆正心神，“此次增税案是前朝遗案，朕有意指派大理寺刘卿助你，不知……意下如何？”

“臣无异议。”傅度垂着眼道。

只听一声长叹，是天子长长舒了口气。李弦道：“其余事宜，便交由你处理，——朕一向信得过你。”

傅度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一记，起身拜别，走时目光格外地冽，像浸了霜。李弦注目他离去，半晌才松弛腰身，倚回坐榻上的隐囊。他伸手触了触面颊，发觉细汗已爬上额角。

现在分明是冬日啊。

——

祁渊没有打招呼便将门撞开，转入室里，抄起案前茶盏便灌入口中。祁湄见了，将笔一顿，道：“如何这般着急，寒气都带进来了。”

“傅度参了户部尚书！”祁渊照面便说，“看圣人的模样应当是信了，…竟没能借此损他一笔，着实可惜！现在圣人已将案子交与他负责，为赵氏翻案大抵没有那么容易了，你说我岂能不着急！”

“我们此行是为扶正赵氏，对付傅度只是顺手为之而已，不必乱了分寸。”祁湄说着，稍舔笔尖，在纸上续续地从容写着字，“至于审案一事，你且来看。”

他写完最后一个字，将笔搁下，抚平纸张。祁渊凑近前，见祁湄改了字迹，只大略扫了眼，便瞧见题首的“刑部”二字，便疑道：“这时候向刑部写信做什么？——你叫柳徽暗中保傅亶？”

“傅度不中计，不代表柳徽也如他一般聪明。”祁湄将笔搁下，眼中露出点狡黠的神色来，“我用的是沈娘子赠的东山墨，——这种墨向来只有傅府在用。柳徽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老东西而已，他最在乎自己的前途。即使他不信写信之人来自傅府，此信也足以扰乱他心神了。”

祁渊只觉得一腔怒火随茶水滚入腹内而渐次消失，不由地一拍案侧，道：“妙！我可不相信柳徽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，能瞒得过御史台与大理寺。他一旦在审讯中露出偏私的意向，到时候御史台一本奏疏，参他徇私舞弊，他便百口莫辩了。” br />

隐隐地听见祁三郎低着头，念了句什么。祁渊眉尖一扬，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是听错了，“……你说什么？”

对方沉吟片刻，一时竟像是有风雷在他眼底惊骇地滚动。然后他将睫一垂，压敛异色，闲闲应道：“我说，将军应当睡了，明天有的是你操劳的事。”

祁渊点点头，很快便将心头那点疑虑给擦掉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