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濯是重宁的第一回任务，对当时的一点一滴，她记忆犹存。先头没有过细想，这时被他一提，场景在脑海里浮上来——

袁濯右侧一抹身影，大马金刀倚几而坐，旁的与宴者身侧莺莺燕燕左拥右抱，只那人提壶独酌。眼波微乜，眉眼凉薄，气度好是煊赫。那种睥睨他人的轻慢，毫厘丝忽展露于行止动作。

面目逐渐清晰起来，当那张脸孔与顾靖渐渐重合一处时，好似一支鸣镝在重宁耳畔嗡鸣。

碧阳台见到的那个人，转眸顾盼都是冰凉的，眼中只有锋芒，没有光芒。

像手握屠刀才从地狱里头，沥血而来的恶煞，腰间缀满凶兽的头颅，眉目蓄满冷硬，无情，在温柔乡销金窟里照样不见半丝人气。同这些日子所相处的，这个清风朗月，眉眼含情的白玉郎，根本无法想到一处。

记住一个人，气韵会比五官更多一筹，重宁不是认不出来，是气质的迥异，令她自行忽略了面容的熟稔感。

九年前的事半分不能提及，但顾靖必须给她一个因果由头，否则她永远不可能信他一字半句。把碧阳台当初见最是适宜。关于此顾靖不多赘言，只捡她最在意的另一件事解释：

“另外是生死契。隐楼向来藏得深，不是杀手一道者，哪能轻易知此？有关生死契之事，是湛渊亲口告诉我。

“湛渊是外公唯一弟子，外公待他与待我殊无二致，我若真伤害他，外公岂会饶我？不是我利用他来与你签契，而是湛渊也在乎你，他不想看你一直过着刀头舔血、以身涉险的日子，无论你是为的什么。”

这才是正解她心结的话，寥寥数语，将重宁脸上的防备尽数卸尽，连眼神的软下来。

顾靖拉住衣带，温柔地为她束缚衣襟，继而取过霜雪剑，重新收拢回她的腰。

她总算没有排斥他的触碰，他心间稍宽。见她呆登登地看着他，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，视如珍宝般轻抚她的颊，嗓音轻柔、字句郑重地与她说对不起，“是我冒渎了你，我不该情不自禁，不该未经你允许，便……便肆意轻薄于你……”

她有她的病灶，而她是他的病灶，他心里头念着她，念久了一靠近，生出渴求是人之常情，毕竟他是个男人。

他错以为她的回应便是允许，一时色令智昏，难以自抑，他不怨她借此惩戒他。他庆幸及时收稍，没有犯出不可挽回的过失。

她尚未接受他，并非你情我愿的肆意豪强，不是爱而是侮辱，是糟蹋。她是他的心上人，他爱她如初生之犊，奔放炙热毫不掩饰。他确实不是什么端方君子，会用些心思手段去讨她欢喜，说些暧昧不清的荤话撩她心乱，可他绝不会以爱之名糟践她。

“今日之事，都是我的错，是我不好，你纵是骂我、惩……罚我，我都一一受着。可宁宁，不要害怕我，不要厌憎我，不要排斥我。不要质疑我对你的在意，不要质疑我对你的感情，更不要看轻你自己、轻贱你自己，便是你永远也不心仪我半分……”

他强颜一笑，忍住心酸故作潇洒，“那也没关系，我愿意为你一厢情愿到底，做那抱柱而死的尾生。在我心里，你不是什么冷血无情的女杀手，你只是重宁，你很好，你是我的……一切憧憬。”

自顾靖离开房中，重宁浑浑沌沌，一径孤坐在妆台前。心里坠着沉沉的铅，身体犹如刚从千军万马中厮杀而出的疲倦，力气恢复的好慢。

满室不知暗了多久，只听街上暮鼓钟声隆隆响彻全城，才蓄回力气来。门外廊下已掌灯，光瀑落在粘窗的桃花纸上，水墨一样晕成一圈。她扶案起身，点亮室中烛灯。通身湿腻得不适，打水稍作洗沐，换掉一身衣物。捡起被拂落的满地狼藉，坐回妆台前，她顿了顿，支起铜镜。

极少揽镜自照，自我印象不过一个模糊轮廓，此刻看镜中的人，重宁觉得好陌生。

与今日街上遇到的那些高绾云髻、明珰炫亮、摇曳生姿的女郎相较，镜中人神容肃穆，眉目都是令人乏味的无趣，一眼看去寡淡得乏善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