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德尔醒来的时候正值黄昏。落日的余晖从不甚干净的玻璃窗中洒进来，一捧捧落在他的枕头上，把布面染成了温暖的橘色。他无意识地朝窗外望去，外面的积雪先是深蓝色，然后又变成了紫罗兰色。几只落在上面仔细觅食的白嘴鸦和乌鸦一无所获，失落地扯着嗓子呱呱飞走了。

天色渐渐暗下去，万籁俱寂。

没有景色可看，莫德尔的视线慢慢收回来。他现在可以动动没有受伤的右手，推一推不很舒适的枕头了。手指间忽然感觉到某种微凉的、软薄的、皱缩的东西，细细碎碎，贴着指缝滑到手心。

他吃力地扭过头，一丛花瓣随着他的动作从枕头上簌簌而落，洒在他的肩头。干枯的，变成褐色的，但中心还残留着一点嫣红的花瓣。莫德尔迷迷茫茫地握住一片，让它缠绕包裹着自己的指尖，目光四下游移着，最终发现了床头药剂瓶里的几枝鲜花。

这几枝花不知开了多久，叶片的边缘早已卷缩成细细的一根小棍，花瓣簌落落散在地上，只剩下蔫头耷脑的几片挂在娇黄的蕊上，摇摇欲坠着。莫德尔放眼看过去，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没有自己这般好的待遇。

“你醒啦！”总是挂着欢快笑容的赫芮塔晃着俏皮的发梢，蹦蹦跳跳地走进来，“这么说可能不大对，但你其实应该过上一会儿再醒的。要换药啦。”

“清醒总是一件好事，”莫德尔努力支起身子，躺的时间太久，他能感觉到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酥软酸痛，“再躺下去人会生锈的。”

“清醒时间长了，就意味着你该回部队了。”

赫芮塔手中的小剪子撞在铁盘上，叮当作响。

“我迫不及待呢。”

莫德尔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跳动的火焰，狂热的，兴奋的。但随即那火光便微弱了下去。赫芮塔开始为他换药了。

纱布打开，血腥味便散开来，带着点叫人讨厌的甜味。但这比弹坑中散发出来的死人味好闻多了。那种□□和腐烂物的混合味道，闻起来让人想吐。莫德尔咬着牙，忍受着足以令人大汗淋漓的痛楚。

这种折磨比刚中弹时的感觉要痛苦许多，中弹的时候第一时间是感受不到疼痛的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肉里，不知道它是穿过去了，还是卡进了骨头缝里。要等到脑子再次清醒的时候，才会意识到，哦，我这是中弹了。

“你是我见到的头一个，居然盼着想赶快回前线的奇怪家伙。”

赫芮塔把新绷带重新缠在莫德尔的肩头。后者有些忸怩地低下了头，声音小小的：

“谢谢你。”

“啊？”

“谢谢你的花。”

还从未有过女孩对莫德尔示好呢，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否得体。

“哦，你谢错人了。那可不是我送你的花，”赫芮塔不肯白白担上一个虚名，她连忙摆摆手，“是你昏迷的时候，一个来看你的朋友送的。”

“一个圆脸胖子。”

莫德尔甚至用的是陈述句，而非疑问句，他连猜都懒得猜一下了。

“就是他啦，胖墩墩挺可爱的。真难为他，这种季节还能找到鲜花。”

赫芮塔倒是觉得胡贝这人挺有些浪漫之处，待朋友又十分热心肠，对他印象颇佳。

“胖墩墩这个词形容得最到位，”莫德尔莞尔一笑，“还是要谢谢你，愿意帮他照顾这些花。对了，他摘的是什么花？”

“山茶……”赫芮塔忍了又忍，到底没能忍住，还是喷笑出声，“红色的呢。”

同样看过《茶花女》的莫德尔手上一用力，一片花瓣便成了一团细碎的花泥，染红了他的指甲缝：

“胡贝！等战争结束，你就死定了！”

然而战争是不会很快结束的，反而因为时日延宕而愈发胶着。双方的军队都受够了整日蹲在战壕里，难以前进一步的状态。压抑过久的平静让渴望大决战的心情越发迫切，无论是法国还是德国。

这种情况下，作为“巴黎钥匙”扼守着巴黎东部门户的小城凡尔登，就成了双方瞩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