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林和外省的小城的确大不一样，至少房子的租金就翻了一倍还多。如果这房子里的两个男人还都不幸失了业，那这租金看起来都非常可观。若是两个男人中更加不幸的有个残疾人，租金的数额就有山一般高大了。

有时候莫德尔庆幸他们两人都没有什么乱花钱的习惯，或是奢侈的爱好，这使得他们在军队里积攒下小小的一笔积蓄，免于租住市郊那种工人常住的，兵营式的住宅。当初找房子的时候为着便宜的租金，莫德尔专程看过一次那种房子，只能说他对此印象格外深刻。

每户都是一居室，两居室凤毛麟角。卫生间是要共用的，屋里只有自来水。家具就是一张桌子，两把椅子，一个炉子一个灶。莫德尔还天真地问了一句：

“床呢？”

他得到的是一个更加年长的，深谙柏林生存法则的人近乎怜悯的谆谆教诲：

“孩子，我们不睡床，有草垫子就行了。”

莫德尔几乎是落荒而逃的。他自幼家贫，但还没有穷到没有床睡的地步。一居室的房子对于他来说倒是不陌生，毕竟他小时候住的就是这样的地方，甚至连自来水都要分时段供应。如果只有他一个人，为着省钱，他倒真可能去租上一间。可他还要为胡贝考虑呢，那样的环境太不利于他休养了。

回去以后，莫德尔拿这当个笑话给胡贝讲，后者果然笑得嘻嘻哈哈：

“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去看看了。我还没见过一居室的房子呢。”

“有什么好看的？反正肯定不租的，总不能叫你睡地下。”

“真的睡草垫子也没什么。”

胡贝嘟囔着，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，大笑起来：

“就是睡地板都行。莫德尔你知道吗？我刚回家那段时间，看到那样新崭崭干净净的亚麻床单，脑子都是空白的，总觉得自己不配睡上去，应该去院子里挖条战壕进去躺着。最后是我爸一脚把我踹上去的，让我少矫情。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中午，睡得可舒服了。我妈进去叫我吃饭，才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地上睡去了。”

莫德尔很想勉强自己跟着笑一笑，但过分的心酸同情和感同身受让他的笑容苦涩起来，变成了唇边一道难看扭曲的线条。他匆匆抓起一旁的报纸，在广告栏上仓促浏览着，以掩盖自己因为悲酸而变了调的声音：

“我再看看还有没有合适的地方。”

“如果钱真的不够，就不要多顾虑我。我这个人啊，天生贱得很，怎么都活得下去。”

胡贝的眼睛望向窗外，雪刚刚停下来，屋顶树木都连成了白皑皑的一片。窗子玻璃上结了冰花雪纹，像一块银丝刺绣的手帕，清凌凌的，好看极了。大约是这风景过于美好，刺痛了胡贝的双眼，他迅速转过脸来，比比划划地想和莫德尔说什么。但动作顿了顿，停了许久，他才开始说起来：

“说来我这个人还是不大有勇气。当年我有个战友，比我更倒霉些，不仅失去了一条腿，眼睛也被炸伤了。他是真的失明了，不像我这种，好歹养过来了。重见光明的感觉真他妈的好……说远了，我们还说回他，总之他决不肯容许自己拖着残躯在人世上苟延残喘。所以在医院里寻死了好几次，最后护士给他喂饭都不用餐刀了，以为这下总算安全了。但他到底找到机会，趁着他们有一次来不及收餐叉，抓起来就把它捅到了自己的心窝上，然后随手抓住什么硬东西，使劲敲它的柄……”

“胡贝，够了!”

莫德尔几乎是尖叫着跳了起来。广告看不下去了，因为他一时激动，用力过大，把它扯成了皱巴巴的两块。他的手哆嗦着，嘴唇也在哆嗦着。胡贝一时间讷讷低下了头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
两个人都没有在说话，只是急促地呼吸着。胡贝抓着自己的胸口，像上不来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。莫德尔则是不停地喘息，如同被斗牛士引逗恼怒的公牛。按照他们呼吸的方式和速度来看，屋里的氧气很快都会不够用的。最后还是莫德尔咬着牙先坐了回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