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于，在气喘吁吁的间隙，胡贝沉沉地开了口。他的声音是压抑的，但莫德尔就是能听出那是处于癫狂囚室中撕心裂肺的大声喊叫：

“你自己看好了。”

胡贝终于从蚕茧一样包裹的被子里钻出来，把自己完整地展现在莫德尔面前。仿佛一道白光闪过，一道闪着弧光的闪电劈在莫德尔眼前。他的嘴唇颤抖着，连连打着寒战，湿淋淋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奔涌而出，像淅淅沥沥不曾停歇的雨点。他的手如同病人似的哆嗦着，到底抓上了胡贝左手的衣袖。

整只袖管空空荡荡的，被风填补成鼓鼓囊囊的一条，随着他一抓泄了气，重又变得扁扁的。空无一物的袖口像干瘪张开的嘴，无声地嘲笑着莫德尔，指责他是多么的粗心大意，对爱人是多么的漠不关心。

尽管双眼已经完全看清楚了，但莫德尔依然不敢置信地攥着胡贝飘荡的衣袖，从袖口开始，一寸一寸地向上捏着袖管，仿佛要确定那一整条胳膊没有留下哪怕一块血肉。他的手生硬地攥紧，松开，几乎把胡贝的整条袖管拧成了碎片。

什么都没有留下，没有一根骨头，一块血肉，一片指甲。

整条左臂都消失了。莫德尔的手隔着衣服停在胡贝的肩膀，左半边感受到的是温暖的□□，跳动的脉搏，流淌的血液，右半边是一片虚无，死一样的寂静。他不甘心地继续摸索着，似乎这样就能让胡贝的胳膊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。

“别摸了。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医生的手艺，连块皮都不会给你留下的。”

胡贝再开口的时候，忽然恢复了过往的活泼欢快。只是开玩笑的调子起得有点高，听起来不像本人发出来的，相当不真实。

莫德尔见到过那些被截下来的肢体，就放在伤员自己的床下，有一个铁丝篓子，上面用被子盖着，从网眼里能看见被截掉的是一条腿还是一只胳膊。莫德尔一直有个疑问：那些被截掉的肢体去了哪里？是被统一埋起来，还是像生活垃圾一样被扔掉？如果是前者，他的心里还能好受点。如果是后者，他实在不能接受胡贝的左臂被随手抛弃。

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

莫德尔感觉自己的嗓子完全干涩起来，就像在沙漠里不吃不喝行走了三天三夜，连一点能润湿唇皮的唾沫都挤不出来。

“有段日子了，一年？两年？呀，我记不清了。”

胡贝耍无赖似的往床头一倒，装模作样地一只手捂住脑袋。莫德尔几次三番举起巴掌，最后又颓然地落下去，咬着牙被他气得直哆嗦：

“胡贝，真有你的！”

“不缺胳膊断腿少半条命，到哪里挣得到骑士勋章？”

胡贝仿若不在意地挥挥右手，忽然又往床上一躺：

“真是可惜，你知道吗？我本来可以拿到蓝色马克斯的。”

“那一坨破铜烂铁重要吗？”莫德尔几乎是压着嗓子在吼。如果可以的话，他愿意把自己得到的所有勋章都贡献出来，只要能把胡贝的左臂换回来，“重要吗？”

“终究是个纪念嘛，”胡贝的嘴角微微上翘着，颇有些怅惘慨叹，“如果能用蓝色马克斯做我战争结束的句号，那就显得很有意义。其实我的上司都已经帮我申请了，可惜皇帝外逃了，勋章也就没了下文。”

“蠢货，蠢货！”

莫德尔咬着牙，他感觉自己在笑着，可一串串咸涩的液体不停地往口中灌，蜇得他唇皮生疼。

“可不是蠢嘛，所以打赌也输了。”

胡贝哈哈一笑，摊开右臂。

莫德尔一时都不记得他们因为蓝色马克斯的事打过赌了，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。他弯下身子，伏在胡贝的胸口，气恨恨地揪着他的耳朵：

“这时候记性又突然好起来了！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都记得，倒不记得把受重伤的事告诉我！”

胡贝不理会他，只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：

“当时说的，我要是输了，就四肢躺平，让你为所欲为。你看，我现在躺平了，你可以为所欲为了，就是四肢只剩下三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