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德尔再找到胡贝已经是许多天后的事情了。他没有急着回家，而是几乎把每个复员站翻了个底朝天。好在他已经是个上尉，也有了自己的一点人脉，到底翻找出了胡贝的名字。

不在阵亡军官的名单里，这总算叫莫德尔的心头松了松。然而他还在医院里，这就让莫德尔的心脏又紧了回去，一只大手攥着它，用力向里捏着，用力……

平心而论，胡贝住的地方条件并不差，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。只是现在已近冬日，没有人在寒风萧瑟的花园长椅上逗留。人到了这里，莫德尔忽然升起一些近乡情怯的莫名忧伤，一时间迈不开脚步了。他揪着自己的毛料外套，又盯着自己的条纹裤发呆，总觉得自己哪里显得很滑稽可笑。

战争已经结束了，医院里却依旧人满为患，看着和战时没什么分别，依旧弥漫着石炭酸那股熏人的味道。莫德尔问清了胡贝的病房，软手软脚地，仿佛踩着棉花一般地往过走着，中间几次停下来，倚在墙上发呆。灰色的毛料上沾满了白色的墙灰，他甚至忘了拍打一下。

胡贝的病房条件要比士兵的好些，至少里面只有四个人，不像士兵的有八个，床与床之间甚至拉着白色的亚麻帘子，给他们留了些许隐私的空间。但一般来说帘子都是挂起来的，所以现在莫德尔站在门口，能清晰地看见胡贝靠在床上，被子一直拉到下巴下面，闭着眼睛，正侧着一点头，笑吟吟地和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说着什么。不知是不是说到了有趣之处，两人一起格格低笑起来。

莫德尔的脚步顿住了。他不是个不识趣的人，会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出现，打扰到胡贝的欢愉。他静立在原地，头一次觉得那从复员站领来的外套和裤子是那样不合身，肩膀支棱着，裤腿要挽上去，鞋子硬邦邦地卡着脚，突兀地痛着。

太滑稽了，自己现在一定像个喜剧演员，胡贝看到后一定会笑出声的。

或许自己应该去卫生间稍微收拾收拾。莫德尔的脸上挂着一层浮薄的微笑，一步一步向后退着，他的一颗心沉甸甸的，仿佛灌满了熔化的铅，往下坠着，坠得肋骨生疼。他更加失魂落魄地望向镜子中的自己，苍白的，麻木的，那一抹机械的微笑甚至还显露在嘴边，双唇似乎□□冷的空气冻得僵硬了。

他那一只冰冷的手顺着脸颊摸上来，按在唇上，把它掰成了平直冷硬的一条线。然而他阻止不了自己的眉自己的眼无精打采地低垂下来，阴郁得像蒙蒙的细雪。

他有一段时间没来得及理发了，几根过长的发丝突兀地从前额垂下来，和他的睫毛绞在一起，扎进了眼睛里。一滴湿润的液体被刺痛逼出来，啪嗒一声落在了洗手池上。

莫德尔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自私。胡贝当然有改变主意的权利，而且在漫长的战争之后，又有谁能全然不作任何改变，保持着一如往昔的模样呢？他愿意结交一个可爱的女孩，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，自己理当送上真诚的祝福……只是当真心无芥蒂吗？如果真的胸怀坦荡，那不停流出眼眶的东西是什么？

算了，胡贝这混蛋！谁要再为他掉一点眼泪？

莫德尔愤愤地抹掉最后一点咸浸浸的液体，把手放在冷水下冲着。他坚持认为，刚刚有那么一刻，胡贝是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的，但他的目光是茫茫然的，完全没看到自己的样子。或许是他惦记着和女孩子调情，故意视而不见的！莫德尔心头的恼恨更多了。

当他平静了一番心情，再次回到病房门口时，他注意到胡贝的被子滑落下来一点，右手放在被子外面。那个护士还在和他说着话，不过这一次她直了直身子，似乎是看到了自己。因为她迅速俯下身，凑在胡贝耳边嘀嘀咕咕起来。莫德尔试着让自己露出一点礼貌的笑容，但嘴唇依旧像冻僵了似的，现在又只能保持一条冰冷的直线了。

“有人来看你了。”

听到这话时胡贝还在笑，战争结束了，昔日的战友和家人团聚还来不及，谁又会这时候跑来医院探望他